Hazel大小視

近年來鋪天的蓋地古裝劇，最有名的莫過於2012年孫儷主演的《甄嬛傳》，直至2020年的現在，每年都一定可以在電視上看到重播。身為《甄嬛傳》資深腦殘粉的Hazel，從來沒想過要為它認真討論心得文，原因其一是，《甄嬛傳》是一個戲劇感很重、又比較具有獨特發生條件的故事（首先得有一個死纏爛打的變態小叔子和死掉的元配）。《如懿傳》卻是一個包著古裝的婚姻家庭劇。剝去華服，拿出皇宮，這是一段可能發生在任何男女身上的悲歡離合。

　　他們的故事很有名，在史書上是一個中年發瘋的皇后，和一個翻臉無情的帝王。但在《如懿傳》中，他們明明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是怎麼走到老死不相往來這步田地的？

　　乾隆的後宮很大，裡面住了很多女人。她們有些愛的是權力，有些愛的是親族，有些愛的是孩子，也有很少很少的幾人，愛的是皇帝。那乾隆愛的究竟誰？

　　正史告訴你，他愛的是髮妻孝賢皇后；野史告訴你，他愛的是回疆來的香妃；《延禧攻略》說，他愛的是知情識趣的令妃。但《如懿傳》另有自己的看法。

　　有別於《甄嬛傳》中被硬塞給弘曆的青櫻，這次她成為他心尖上的人。可惜後宮的贏家仍是熹貴妃甄嬛。弘曆迎娶青櫻為妻，自然是沒可能。

對弘曆而言，無趣的閨秀，當然不能和嬌俏精靈的青櫻妹妹比

　　從一開始，這段關係就建立在青櫻的委屈求全上。在《甄嬛傳》，宜修殺純元皇后很大的原因就在於嫡庶有別造成的自卑感。身為名門閨秀，即便姑母失寵，青櫻原本還是能嫁入一般仕宦之家為主母，卻為了情投意合的弘曆哥哥選擇委身側室，形同正妻的僕從；若弘曆沒有成為皇帝，側福晉在命婦之中更是不受重視的一群，甚至她的孩子都無法承襲爵位。可青櫻還是嫁了。和年少時的甄嬛一樣，她要的只是一句話：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願望能達成嗎？過來人甄嬛企圖阻止她。她真心誠意勸青櫻想清楚：皇家的一心一意，哪有那麼簡單？可是太后也明白女子的癡心能有多決絕，乾脆藉此換取自己的利益：讓烏拉那拉皇后自願用命換青櫻入宮。

上屆宮鬥冠軍嬛嬛；討厭烏拉那拉氏的青櫻，卻最理解同為女子的如懿

　　太后的妥協，更多是因為青櫻證明了自己不會造成威脅：心中有太多愛的人，怎能鬥得過無心也無情的自己？她給青櫻賜名如懿，願青櫻入宮能如意擁有「壹次心」。太后是了然，也是歎息：讓她在注定得不到真心的地方求取真心，這究竟是祝福，還是詛咒？

　　後宮女人的狠毒之心防不勝防，眾目睽睽之下弘曆曾意欲給青櫻的那把福晉如意，加上家道中落沒後台，讓她成了眾矢之的。各種陷害、毀謗，乾隆卻毫無辦法。前朝後宮緊緊相連，每個女人都不單純，他才剛登基權力未穩，他鬥不起。乾隆便用最蠢的方式實踐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將如懿打入冷宮。

連惢心都受不了的冷宮，皇帝把如懿丟進去就數年不聞不問

　　這是他第一次犧牲如懿。

　　乾隆完全不了解女人，更小看了女人：面對共同的情敵，她們不弄死就不會心安。乾隆不是故意的，但如果他夠在意，如懿就不會幾次瀕死，更不會一別數年都沒有他的消息。如果沒有海蘭和凌雲徹，她有三條命也不夠死的。他就像真的忘了如懿，搞到她必須對自己下毒，才讓他想起來要放她出悲慘的冷宮。

　　如懿好比在打電動，過了一關還有下一關。出了冷宮，接著要對付更多的人。舊的敵人死了，新的卻源源不絕。這些敵人不是別人，卻是乾隆弄來的。

這三個女人自己把自己鬥死了，如懿仍然不好過，後宮無人是勝者

　　弘曆心中有青櫻，但乾隆愛如懿嗎？我不明白如懿怎能一次次的不死心。礙於家族勢力，帝王乾隆必須讓富察琅嬅成為皇后，呵護慧貴妃；為了與太后鬥，他必須默默接受安插來的玫嬪、舒妃等人；為了國家，他也得接納嘉嬪和蒙古女子。但他的後宮不只有這些「不得不」，他肉體強暴了海蘭、精神強暴了寒香見、為了美色納衛嬿婉。她們之中很多人得到的寵愛都比如懿更多。但回頭，乾隆只要給她一首詩、一個簪子（而且是很多人都有的簪子），她就滿足了。她人如其名，求的是「壹次心意動」，但乾隆卻「次次心意動」。

　　富察皇后終於在乾隆無情的猜忌中憂懼至死了。她也是個可憐的女人，代表另一種悲劇典型。富察琅嬅好比一個全職家庭婦女，為你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已經投入了全身全心，還要被丈夫猜忌「嫁到我家只為錢」，更眼看丈夫的小三就在身邊，隨時等著上位。琅嬅這個皇后當的是心驚膽戰，就像一個已經把青春押在家庭裡的婦女，失掉這個婚姻她就什麼都沒有了，丈夫卻連一點親人的溫情都不肯給，死前還明白告訴她：這個妳付出一切的家庭，小三馬上就要來接手了。

在霸氣的婆婆和屌兒啷噹的丈夫旁邊，富察皇后連坐姿都緊繃

　　琅嬅怎麼能死得明白？她的女兒的璟瑟怎能不討厭如懿這個繼母？璟瑟的驕傲跋扈，不正是因為她對母親地位的不自信和激烈迴護嗎？

　　當然如懿不是傳統定義裡的小三，論感情，她比琅嬅還先來。但琅嬅仍然無辜，就連如懿在激憤時都說，琅嬅是一個盡心盡力的皇后，是乾隆辜負了她，還在她死後惺惺作態，實際上只是最後利用了琅嬅一次。乾隆的反應是惱羞成怒，因為如懿太了解他，說出的話誅心，他卻難以反駁。

　　乾隆身邊的女人其實和世界上的每一個女人一樣，都有她們的優點與缺點。皇后賢慧而心眼小，高晞月嬌憨而幼稚，金玉妍風情萬種而城府重重，蘇綠筠慈愛而沒主見，陳婉茵溫婉而無意趣，白蕊姬柔媚而性情激烈，意歡才情萬千而痴心太重，衛嬿婉上進而慾望太深。但在乾隆身邊，她們所有的美都逐漸消失，糟糕的一面卻越來越鮮明。就連如懿，在他身邊久了，執念也越來越深。她們無不是讓種種情緒在心中積累，直到失控爆發，言行無狀。（同場加映：《如懿傳》那些壞女人的可惡與哀愁）

復古版劇照；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乾隆后宮就是清朝最大的戲台

　　這一切不只是皇宮內畸形的環境所致，而是乾隆有意為之：這個牽制那個，那個制衡這個。他今天捧阿箬，明天就能放任晞月去踩她；早上還聽意歡的詩，晚上就能騙她喝下避子湯；高興的時候能和如懿以文應和，一旦她太直白，又立刻給臉色看。

　　乾隆對如懿的感情，也一直摻雜了不如意。他納了衛嬿婉，是因為她像如懿，又比如懿乖順迎合；乾隆既要一個高雅尊貴的賢妻，卻又想要一個能陪他尋歡作樂的女人。戲中如懿和嬿婉所得的寵愛總是此消彼長，從來沒有並蒂爭豔，她們正是他慾望的一體兩面。表面看是嬿婉「媚上」，但說來，還是乾隆骨子裡賤。難不成，做昏君還能是別人逼的？

　　乾隆終究還是把如懿推上了后座，因為他需要一個新后——試問當時還有誰比如懿更適合？純貴妃是昏昧平庸的漢女，嘉妃是野心過剩的外族；嘴上說得深情，但其實除了如懿，他根本沒有人選了。

封后即為大婚，在此之前如懿只不過是乾隆的所有物，連夫妻都算不上(順帶一提誰來殺死周迅的化妝師)
 

　　乾隆對如懿的利用也可謂淋漓盡致。要她當皇后，已經是最正面的一件了。他一次次地將如懿推向為難，要她去勸服不願遠嫁的璟瑟，即便知道璟瑟刻薄幼稚；要她處置囂張的嘉貴妃，即便新后的名聲可能有損；要她搞定寒香見「獻身」，即便她心如刀割。

　　意歡對如懿說過：這偌大的宮中，只有皇后娘娘您看著皇上的眼神和我一樣，沒有欲望。人人都說意歡癡情，也只有最癡情的意歡，看出了如懿一樣的癡情。可是再癡情的女子，碰到乾隆這種渣男，都有無法承受的一天。意歡天真，所以一次重擊，她就寧可一死。被多次磨礪的如懿不一樣，她的心是一點一點慢慢死的，在冷宮的時候就開始死了；然後是惢心的腿、喪子後被責怪剋子、為了寒香見挨的一巴掌、凌雲徹的性命，和兒子的撫養權。從冷家暴開始，到最後真的動手，他只要一點點不順心，就要她加倍體會。至此，夫妻之情哪裡還在？

越是癡情，越是受傷；女人的眼淚也不過換來乾隆片刻的憐惜，妳死了他馬上就忘

　　乾隆閹了凌雲徹，然後在晚上強了如懿。他們是夫妻，但這仍然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強暴。曾「願生同衾，死同穴」的如懿，大概作夢都沒想到，有朝一日，這「同衾」居然能如此不堪。但乾隆其實是心慌：他何嘗不知宮中只剩如懿真心愛他？他同樣害怕失去，所以要用這荒謬的方式確認這份真心還是屬於他的，結果當然適得其反。

　　乾隆無疑是個渣男，好色已經是他最小的罪狀，畢竟身為皇帝，這是他的權利也是責任。但他對如懿不斷得寸進尺、踐踏尊嚴、虛以為蛇，是不爭的事實。如懿呢？走到最後，不得不說如懿也有責任：乾隆會變成這樣一個徹底的爛人，正是她慣出來的結果。表面上看來她好像很有個性，實際上在乾隆面前只是個偶爾鬧鬧脾氣的軟柿子。她好比一個不斷告訴自己「沒辦法，丈夫的工作就是如此」、「應酬總需要逢場作戲」的妻子。隱忍與自我欺騙絕對不是經營一段感情的好方法。乾隆曾經真心的愛過她，卻漸漸習慣她不斷下修底線來配合自己。

看似倔強也只是故作姿態，她比乾隆更深許多的情意早已被吃定了

　　可憐的女人還有很多，如懿的苦起碼還有意歡和寒香見能明白，乾隆的渣卻無止盡。高晞月何嘗不是愛了他一生，至死才發現他的算計，和自己的不值？蘇綠筠為他生兒育女，不給她寵愛就罷，何須厭棄她至死？白蕊姬喪子後悲慟欲狂，他連安慰也是敷衍；更不要說陳婉茵對他的傾慕，連一個關注的眼神也得不到；儀貴人喪子而死，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純貴妃其實哪有什麼大錯，只不過又是乾隆立威的犧牲品

　　但最悲慘的是唯一碰到兩個渣男的女子，就是看似招搖的金玉妍。在宮中的日子她比誰都苦，無親無眷，唯有母族玉氏同來的陪嫁侍女能依靠。她的張牙舞爪，正是自我保護的表現。她在宮中不斷的爬，肆無忌憚，因為她對誰都沒有感情包袱；她爬，是因為她鍾情的玉氏世子所託。換了個男人就比較幸運嗎？金玉妍不過是個傻姑娘，哪個男子會把真心喜愛的女子送上別人的床？當她東窗事發，世子的反應極其乾脆：丟棄、切割，而且割得徹底，連她玉氏身份的歸屬感都剝去。孤獨的她十多年苦熬，所求不過是一點念想，卻好似成了笑話。她的死沒有高晞月淒美、沒有意歡轟動、也沒有白蕊姬哀婉，但她喃喃的一句：「如果真的有來世，妳一定不要再過這樣的人生。」卻無比讓人心酸。

為所愛之人奉獻一切後一無所有，金玉妍其實就是如懿後來的寫照

　　後宮之中，最不可憐的，反倒是一開始很可憐的海蘭。海蘭前期有很嚴重的PTSD，被強暴的陰影導致她見到乾隆就恐懼。但也是乾隆堅定了她的心智：她不需要恩寵，對如懿報恩才是最重要的事。太后說的沒錯，無心之人在宮中才是最堅強的。你不愛我，但我無所謂；海蘭對情愛的豁達，讓她多次輕鬆撇清自己的手段：自大的乾隆和其他女人都很難明白，誰會為自己的好姊妹掏心掏肺至此？

全劇只有海蘭最清醒，早就看清乾隆的外暖內渣，還反利用他一把

　　很多人說《如懿傳》並不是宮鬥劇，因為如懿根本不想鬥。整部戲都是海蘭、容珮甚至是太后在幫她鬥。如懿的每一次出手都心不甘情不願，好像恨不得用犧牲表明自己的心。若如懿自己能積極一點，會露出那麼多縫隙讓其他人利用嗎？如懿老早知道她是個見利忘義、曲意逢迎的小人，她有一百個機會可以早早處理掉衛嬿婉，但卻一次次放過，導致衛嬿婉胃口、膽量都越來越大。只不過是靠和如懿稍微相似的容貌，她就可以獲得乾隆無數次的寬縱，要是如懿自己振作起來，難道還沒有機會嗎？

衛嬿婉雖然陰毒，若乾隆不是皇帝，現實中也只有她這種狠角色才能整死渣男

　　在這部戲結束這麼久以後，我突然想寫一寫，是因為有天聽到周深和毛不易合唱的片尾曲《梅香如故》，突然覺得心裡很酸。他們的聲音很美，詞也很美，唱得人心裡空洞又遺憾，但這首歌唱的東西我卻不能苟同。因為他們把乾隆和如懿的故事唱得太美好了，好得像如懿受的苦都成了詩。他們在最後唱道：「若有來生願你我結尋常布衣，再相約不離不棄。」若是尋常百姓，他們就會幸福嗎？一個自私的男人，和一個委曲求全的女人，最後相離相棄的，難道很少嗎？

　　如懿斷髮時說：「皇上與與臣妾曾經結髮為夫妻，如今臣妾斷髮為祭，給去了的青櫻和弘曆。」斷開的，是夫妻情分，是皇家禮法，更是她心中最後那條底線。在每段感情裡，總有強勢和弱勢的一方；弱勢不是因為心更軟，而是心裡的愛更多。情人相處，為了愛可以退讓，但不能被糟踐。她的愛情，乾隆得到的太容易，失去得又太緩慢。打破那麼多原則的如懿，在底線破碎之後，終於清醒了起來。她死前最後一次對乾隆的清淡微笑，是放下，更是放過自己的釋然。

斷髮時周迅冰冷決絕的眼神，完美詮釋如懿徹底的失望與心死

　　青春年少之時，我們都對愛情有很美好的憧憬。如懿對寒香見說，自己愛的是心中的那個少年郎弘曆，其實她愛的是愛情最美好的瞬間。乾隆對她再壞，她想起那些時刻，就會再次心軟。而她死後，乾隆始終養著那盆乾枯的綠梅，何嘗不是在懷念年少時的他們？乾隆死後，那盆綠梅終於開了。是不是就連如懿的花，都不願再與他相見？

她們一個拿走對方男人的心，一個剝奪對方的生育力，卻是最無奈、最懂彼此的知心人

　　《梅香如故》裡唱著：「茫茫歲月分不清何處是歸期，恨不知心底的在意。」皇宮中的茫茫歲月，如懿唯一的在意，卻不被珍惜。甄嬛在後宮之中，身邊所愛之人盡去，雖似悲涼，卻還有允禮一直深愛她的回憶，那是一個女人能擁有最大的幸福；而在如懿身上的卻是真正的悲劇：那個愛了一生的人，最後背棄了自己的愛情。若如懿和乾隆真的有來生，沒了「無情最是帝王家」那自我欺騙的藉口，或許她能更早死心，擁有好一點的結局吧。

※同場加映：《如懿傳》那些壞女人的可惡與哀愁

後記：

　　關於乾隆和繼皇后，我們不知道他們的故事是否真有《如懿傳》的淒美。劇中乾隆不讓如懿以皇后之禮下葬，理由是因為愛她，決定讓她自由。但我們很難相信，清朝的皇帝能有這麼前衛的思想。在皇家重視體統規矩的環境下，他這個決定，讓我看見的更多是羞辱和厭棄，更遑論為繼后發聲的大臣下場都很慘烈，也驗證了乾隆的立場。以劇情雋永的地位來說，《如懿傳》無疑比《延禧攻略》更有亮點，後者相較之下更近似一部大女主爽片；但以歷史記載乾隆的反應來說，《延》劇中呈現他對孝賢皇后的重視與愛惜、對繼后的由敬重到反感、對令妃的榮寵和放權，大格局設定上恐怕更接近真相。《如懿傳》與其說是乾隆朝的宮鬥劇，更近似《甄嬛傳》的續集（當然《甄》劇講的雍正朝后宮也是十分唬爛的，雍正根本沒空去后宮，年羹堯的妹妹更是他的掌中寶，沒有之一）。《甄》劇講的是一個少女在皇宮嚴峻環境中的心路歷程，《如》劇更上層樓，講的是古時女子在婚姻家庭中的承擔和掙扎。但這兩部劇唯一的共同點是，深宮之中的女子，根本無人感到幸福。在宮鬥劇橫行的現代，某種程度上對女性是一種貶低：好像女人沒事幹的時候必定會小心眼廝殺起來一樣。如懿算是個清高的異數，她的哲學性和清談式思想別具一格，無怪乎周迅這種等級的演員會願意出演這樣一個不肯宮鬥的宮鬥劇女主了。